跟教練相處一年,到現在還是會有點怕他。
因為他真的很像典型律己甚嚴;決不寬貸的棒球隊教練。
如果真是那樣也還OK,但某些時候,偏偏他又會跑出過人的原住民使命感或教育下一代的光環,從一個活生生的人,又一下變成神。
要不怕他,要沒有距離感,真難。
拍攝期很長,自然有許多聊天閒扯的機會。
大部份時候,我們也都基於拍攝上的需求或配合來聊,偶而加一點最近觀察棒球隊狀況的膚淺見解,或昨晚又去誰家喝了什麼酒,喝了多少酒,吃了什麼好料等等閑扯,以掩飾內心怕他,或怕干擾他帶球隊的種種不安。
他真的很ㄍㄧㄥ,即使在酒酣耳熱,氣氛鬆軟的時刻,他還是滿嘴的棒球經;教育經。即使在球隊贏球後,理應放鬆的時刻,還是一樣很有紀律地辦慶祝會,辦檢討會,很有紀律地辦親子運動會…說是要提升家長對孩子的了解,讓棒球隊的孩子因球隊的凝聚力,一起成長…
我都懂,理解,也由衷感佩。
但就是怕他。
這樣子過了很久,我一直對這樣的關係不自在。
回台北想了很久,覺得原因可能出在我猜想教練以為我是要拍一部教育勵志意味濃厚的原住民棒球隊奮鬥紀錄片,因而在某個程度上意識攝影機存在而表現…但事實是我對政治正確的東西,沒有什麼興趣。
這樣的落差,潛意識讓我有反感,或讓我拍攝行為不得不偷偷摸摸拍孩子的私密生活或無法爽快地放膽不理會棒球隊行程,拍自己想切入的部份…以致於兩邊一直在不同頻道中溝通,距離感就出來了…
自己揣想著,這次下花蓮要當面說個明白,也才能像朋友一樣對話。
棒球場邊,我一字一句地對教練陳述我對這部紀錄片的想法。
很意外地,教練點點頭,微笑。說他都知道阿…
我有點見獵心喜,開始用比較不客氣的語調聊,想拉近兩人的距離。
「教練阿,我有時候說真的,覺得你像神經病。把時間全部都給了這一群小朋友,他們也有自己的家庭阿,每一個家庭都有他們自己一套教育邏輯嘛…你為什麼不多陪自己的小孩,老婆,經營自己的家…有時候這樣的熱忱也不一定是正確的阿…也會吃力不討好阿…」我自顧自一股腦發洩我反集體化或我反威權的心情,滔滔不絕。
教練聽了,沈默半晌,沒說話。
正當我在想,完了,逾矩了的時候。
教練開口了,靜靜地看著正練球的孩子說:「我從年輕開始讀聖經,聖經裡有幾個人物,為了信念忍受一切,我要當那樣的人。唐吉柯德也是…你們也是…」
我的腦理突然嗡嗡叫…
他不是我想的媒體性格這件事,他居然是真的…真的是死心塌地的為自己的信念任性而戰…他才是真的改革派!我雖然沒有興趣在片中放大這一塊…但面對一個為此奉獻生命時光的人…我大概可以料想要他放下姿態有多困難了。
那天之後,我不太談這一類的問題,只是靜靜觀察。
果然,整整一年。我幾乎沒有看過任何他對孩子和顏悅色的一面。
他用他的方法做事,沒有掌聲也繼續做…
回過來想想,這些孩子的美好討人喜歡惹人疼,在某個程度上,不得不承認和教練嚴厲外衣下那顆不表露的溫暖的心,有很大的鏈結…
至今,我還是怕教練,但我總沒法忘記,他緊盯著孩子不放鬆的眼神…
by 可尚